Erotic Specta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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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开刃<常色法·异色法·英>

仏英本《De Profundis》的参本文

灵感来源:英剧《印象画派简史》、《情迷画色》,小说《月亮和六便士》

艺术,爱情,迷雾


双面开刃

 

——用于纪念在伦敦的迷雾中度过的岁月。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1870年春天,我和弗朗索瓦来到了伦敦。我们住在泰晤士河附近的一间小房子中,两个大男人和一个画架同室而居。那时候伦敦的浓雾就像一场做不完的噩梦,铺天盖地。每个人都闷闷不乐的,如《泰晤士报》的抱怨“雾将人类的咽喉变成病怏怏的烟囱。”

 

我盘算着想去购买一副防雾护目镜,但弗朗索瓦奉劝我别浪费这个钱,我们的钱本来就不多,母亲寄来的钱也越来越少。倒不是因为她最近囊中羞涩,而是她实在不满我和弗朗索瓦厮混在一起。弗朗索瓦是我父亲的一个私生子,我们俩永远不知道谁兄谁弟,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更多的兄弟姐妹。我们长得都很像父亲,这让母亲更加的怨恨弗朗索瓦,即使弗朗索瓦也早就和父亲没了联系,即使弗朗索瓦已故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都是非常可怜的女人。不过我的母亲现在嫁得很好,想来想去,造化弄人。

 

弗朗索瓦轻视一切,我和他来往,不是因为我们淡薄到可怜的亲缘,而是因为他的作品。我缺少对艺术品的欣赏能力,只是觉得他的作品中的光线非常有趣。至今为止,我们所见识过的伟大作品,即使描绘着令人心碎的悲惨境况,也有着圣明恩赐般的光。我说过,弗朗索瓦轻视一切,但他也歌颂光芒。他的光芒很独特,我无法仔细形容,很自然很真实?可我们的艺术并不需要真实。绝大多数时候,生活和现实只是在模仿着艺术。

弗朗索瓦还有许许多多古怪的脾气,一般人很难忍受他,很多时候我也如此。但他性格中有趣的部分也难以抹去。他是个无痛症患者,他的医生曾经秘密地下了这个诊断,并且警告他要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因为他会因为无痛而忽视一些小病,直到那病痛已经化为一只魔兽搞垮了他的健康。但他似乎对这个奇奇怪怪的病症毫不在意,甚至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高兴的事。他经常呆滞地盯着自己汩汩流血的手指出神。调色刀上残存的红色像是妖艳的月光,而他手指上的血液已经逐渐下流,顺着掌心的纹理,与星星点点的颜料混杂在一起。我应该立刻给他包扎,但这友善的举动会换来他一顿恶意的嘲笑。久而久之,我也就学会了不急不缓地拉开抽屉,慢慢地找着东西,边笑边评论:“你的手指像是春天的一支断枝。”

弗朗索瓦古怪地笑着,那笑声实在令人不安,像是从嗓子口传来的浑浊的雷声:“想想看吧,你从来没我这么幸运。我会毫无知觉地因为那些不足挂齿的小病小痛死去,这是最幸运最安详的死法了。弗朗西斯,你可千万别记住我,即使我没来得及和你道别。”

 

 

 

那段时间法国的局势很紧张,这也是我们如此迅速地来到伦敦的原因之一。我实在讨厌参军,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吃着腐烂变质的食物,绝望地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颤抖不停。如果说一切肉体折磨我尚且可以忍受,那么我要说我最痛恨的就是去送死。只要有钱,我就去享乐——更奇怪的是,说这话时候我丝毫不觉得羞耻。

在我去参加在约翰逊绅士搏击馆的闲聊中新发现的世界主义者俱乐部的时候,弗朗索瓦会站在房间里如痴如醉地描绘雾气中的国会大厦,有时候也溜出去画查令十字桥,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这种雾气。我曾经提出要观察他画画,写一篇幽默生动的文章来形容他,但我一直没有去。在这个充满着虚情假意,劣质香烟的世界主义者俱乐部中,我极为迅速地坠入了爱欲与刺激的漩涡中。

 

这个世界主义者俱乐部中大多数都是些生活郁郁不得志的青年,显而易见,他们都并非真正的世界主义者。如果有人胆敢说他们的家乡一丝不好,你整晚耳根就别想清净。但他们那儿总是不缺少廉价的酒和带有浓厚英国特色的高谈阔论,所以我也愿意前往,随身拿着小本子,露出谦逊又不失得意的模样。

在一个同样令人焦躁不安的晚上,我绕过醉醺醺的卡瑞米,准备坐到奥利弗身边和他不负责任地谈天说地。这时候我发现今天这里换了一个人,一位金发碧眼的绅士单手持着香烟,兴致勃勃地喝着这里最好的麝香葡萄酒。一见到他,我就知道他是那种狡猾之辈。他暗绿色的眼中有着幽幽的雾气,光洁的下巴和依旧红润的嘴唇保留着年少时的惊人之美。他静静地注视着我坐到他身边,向我举杯:“敬美好的夜晚,敬世界主义。”

“敬世界主义,敬缺席的奥利弗,敬你——先生。我是弗朗西斯。”我可不是世界主义者,但我微笑着从桌上拿起一支杯子和他碰杯。粗糙的茶点摆在酒杯旁,或许是因为英国绅士从来不在意茶点的质量,当没有任何女士在场。

“你是法国人?”他低笑,“我不相信法国人会是世界主义者。”

“恕我直言,先生,世界主义者也不会这么说话吧。”

 

然后我们愉快地聊了起来,他叫亚瑟·柯克兰,继承家族事业搞一些毛织品贸易。他有一大爱好,就是资助那些年轻贫穷的艺术家,并用其身份地位所带来的影响力给这位艺术家带去名气。他看上去的确有种非凡的气质,在他睿智的谈吐间,人们很容易就会认为——“啊,还有这么优秀的作品值得我拜读。”亚瑟姿态优雅,态度谦逊,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就像一只狐狸一样。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正需要与有地位的聪明人来往。

“事实上,虽然我本身也不宽裕,但我也的确在资助一位年轻画家。”我耸了耸肩,给自己倒了一点酒,“他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们不把彼此当兄弟看待,但相处得很不错。他的画很独特,我不知道那是否有价值,不过确实是某种从未出现的东西。”

亚瑟赞许地点点头:“您有着非常宽广的心胸,弗朗西斯。有机会希望能拜会那位先生。”

“他或许会惹你生气,因为他的性情实在是太古怪了。现在他正在伦敦街头画查令十字桥呢,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这糟糕的天气。”

“查令十字桥。”他点了点头,微微撅着嘴唇,神色愉快,“当阳光越过云层投到泰晤士河上时,查令十字桥确实非常美丽。我想总有人喜欢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我,我一向畏惧和美丽动人的小姐们接触交谈。一碰见他们,我的腿就像灌了铅,舌头也打了结,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几句丁尼生的诗解闷。可是和志同道合的绅士们交谈时,我就像是被缪斯点醒,能整晚神志清醒,令人厌烦地说个不停。”

“你可不像个不会讨女人欢心的人。”我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偷偷舔了舔嘴唇,“而如果你准备和我谈上整个夜晚,来吧,我随时恭候。和有识之士谈话总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当然,我们并非只是想谈话,就像两个好友。我们是成了朋友,但肯定不是那种心思单纯的朋友。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街头,乃至全欧洲,有很多我们这样的人,爱好些违逆传统,不能明说的黑暗勾当。萨德和马索克那样的人物在生活中是不会少见的,他们只是在隐藏,害怕欲望泄露而身败名裂。

如亚瑟所言,我也是一个“非常喜欢与绅士交谈”的男人。好像是在五年前,我在巴黎和那帮狐朋狗友纵情声色的时候,有人请了一个男妓,想向他学习床上功夫。而有人开了个粗鲁的玩笑:“你到底是躺在女人床上,还是男人床上?”

这挺愚蠢的,但使我换了一个眼光去审视那个男人。我能在那张面孔上找到很多美的特征,但更多的还是庸俗。在之后的日子里,我遇见过一些青年,他们年轻而充满朝气——在我意识到这些之后,我毫无保留地倾倒于他们。在他们身上我品尝到了快感,也同时知道这在欧洲简直再普遍不过。

 

亚瑟显然与我有同样的爱好,我们连续一周在世界主义者俱乐部碰面喝酒后,他约我去东区一个迷雾似的小巷里见面。我特意换上了高领风衣遮挡面貌,但东区的雾实在太浓了,猛烈而呛人,我猜没人能看见我的脸。甚至没人知道这里曾有一位体面绅士鬼鬼祟祟的经过,哪怕是最聪明的流浪儿。

刚进入那条巷子,我就看见一个神秘的身影,在烟雾缭绕中像是伦敦塔里某个冤魂的魅影。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过那段漫长摇曳,梦魇似的道路,来到一间破旧的老房子,又钻进地下室。受潮的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零散的废弃家具无不散着不祥的意味。我几乎要退却了,但这时候亚瑟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我为你准备了一条新羊毛毯子。”

我顺着他看了过去,的确,那张可怜的小床上铺着漂亮干净的羊毛毯子,格格不入。这时候亚瑟凑到我的身边,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嘴角。我十分明白——此时此刻,这位绅士需要我,而我也迫切地需要他。我像野蛮人一样地去吻他,然后不由分说地和他在床上共享欢愉,内心痛苦与欢乐交织。人们所不知道的是,男人之间的欲望燃起就很难熄灭,他们肮脏,下流,又不知饕足。就算这一切会让他们越来越痛苦,他们都不能停下。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适合他们的,什么是他们真正应该拥有的。他们违背上帝的意愿,就为了这么点片刻的欲仙欲死。

 

果然,结束后,我感到莫大的空虚。这时候我应该去点根烟,喝点酒。但亚瑟忽然咬着我的脖颈,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读柏拉图的著作。

“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关系是和另一个男人。”他丝毫没因不着寸缕而觉得难堪,不过朱红色的嘴唇此刻褪去了些鲜艳,“这种关系是有益的,让我们变得更完美。就像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安。”

我不置可否,并欣然在夜晚的俱乐部听他读柏拉图。亚瑟悄悄地告诉我他就是在剑桥的草坪上和一个男人一起探讨柏拉图的思想,然后在迷糊中毫不保留地将自己交付给了对方。

 

“太下流了,太轻浮了。你告诉了我一位天使是如何失去童贞。”我打趣道,而他也低声笑个不停。

 

 

 

那段时间我频繁地和亚瑟交往,并且在他的帮助下,发表了些短篇故事,手头也宽裕了些许。我们不断地在那张有着羊毛毯子的小床上折腾到大汗淋漓,想要充分满足永无止境的欲望。然后再从俱乐部昏暗的灯光下喝麝香葡萄酒,甚至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交换一个刺激的吻。

弗朗索瓦讽刺我整天挂着傻笑,并在听说我的新情人之后再次露出轻蔑的眼神。

“我要告诉你,弗朗西斯,和男人坠入爱河并不比和女人坠入爱河更聪明。相反,我觉得你更加愚蠢了。”那时候他还在描绘雾中的国会大厦,画了要有十多张了,“别解释,我知道你也许还没爱上他,但和一个男人有肉体关系也已经够令人恶心了。和任何人发生亲密的肢体接触都让我觉得恶心,更别提对方是个同样糟糕的男人。”

我忍不住开口辩解:“你根本没见过亚瑟,他温和又有些狡猾,充满魅力,博学多才。他还很喜欢资助年轻艺术家,我觉得你应该和他见一面。”

“怎么?你还要因我侮辱你的情人而与我决斗吗?”弗朗索瓦张嘴咬住画笔,仔细地盯着画布,又抬头看了看雾气蒙蒙的窗外。我感到很愤怒,但这是我们间的常态了。

“行了,弗朗索瓦,我不为资助你感到后悔。但亚瑟——他也许能给你更多机会,他非常有影响力。我非常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感觉,我会愿意和他一起去查令十字桥的。”

 

弗朗索瓦放下笔,戏谑地盯着我,似笑非笑:“哦……弗朗西斯,现在我真觉得你陷入爱河了。还是说他在床上完全就是个婊子,让你离不开他?”

我觉得难以和他继续沟通,冷面戴上帽子就离开了。那天我又在俱乐部里亚瑟碰了面,他说他下一周可能会很忙。我们在俱乐部的后门依依不舍地彼此抚摸着,最后不顾忌脏乱的环境,钻进了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偷情。亚瑟的眼睛总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但那只会引诱我去啃咬他的皮肤,并且死死纠缠。

 

 

 

一周后,伦敦几乎连下了五天雨,所有人都是没精打采的。我没机会出去见亚瑟,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写点东西,看书,和别的房客闲聊。弗朗索瓦着迷地画着雨中的伦敦,他总是不考虑如何将自己的画卖出去,却还从不放下画笔。

有一天早上,我在暖意中醒来,睁开眼睛后才发现伦敦被令人难以想象的灿烂阳光所笼罩着。纯净的天空虽然比不上安达卢西亚,却足够令人心旷神怡。温柔的阳光下都是人们的欢笑声,妇女们去晾衣服,男人们在庭院里抽烟聊天,似乎都忘了工作。我兴奋地一跃而起,发现弗朗索瓦也换好了衣服,夹着画板,脸孔因为激动甚至微微有些扭曲。

“弗朗西斯,你今天要和我一起去查令十字桥吗?或者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哦,你不会去的,你有你可爱的金发情人。可惜了,如果你想把我作为你小说的原型,今天是你最好的时机。我要走了,如果阳光够好,这几天我都不会回来。”

我没时间理会他,只是淡淡地问:“你的钱够吗?”

“放心,我不会饿死在外面的,我是永不痛苦的人,呵!”弗朗索瓦压了压帽檐,算是向我致敬,“顺便,我想我终于可以考虑卖一些画了,大多数人还是喜欢鲜艳的光芒,这也是他们为什么喜欢透纳。”

 

我们俩一起走出了屋子,今天全伦敦的人好像都离开了房间,全身心地去享受阳光。穷人,流浪儿,染了梅毒的年轻学生,赔了钱的老爷,没活儿的妓女……我莫名地想起弗朗索瓦画中的阳光,那真的非常特别。他的那幅《勒阿弗尔的一天》,就是那幅让我下了资助他的决心的画中,在晨雾中粗糙又真切的阳光令人难忘。当时他都要饿死了,饭钱都买了颜料。不过他精神得很,不知道和他那奇奇怪怪的病症有没有关系。

 

当然,我很快又把弗朗索瓦抛在脑后,身心愉悦地走在大街上。还没到俱乐部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亚瑟。他装作无意地和我迎面走来,并且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问道:“想去港口附近的玫瑰树咖啡馆吗?”我欣然从命。

因为天气太好,咖啡馆里的人反倒少了气来,很多人都着急去郊外草坡享受阳光,又或者就是在泰晤士河旁打转儿。我不禁想起了巴黎,如果巴黎也像伦敦一样,每天都郁在浓雾之中,偶尔有一天艳阳高照,那塞纳河的两岸该有多少歌声啊。

海浪的声音和叫卖的声音一起传来,亚瑟喝了一口咖啡,弯着嘴角:“我想起以前我帮助过的一个年轻人,他极喜欢在这里写他的小说,一坐就是一天。我有空的时候也陪他坐坐,可他都不看我一眼,就闷头写,偶尔再叫一杯咖啡。”

“你对艺术真是充满热忱。”我微笑着挤挤眼睛,“如果是我,我会一整天都盯着你,写一些蹩脚的情诗,让它们在风中飘散。全伦敦都会知道柯克兰先生有一位狂热的追求者。”

他耸了耸肩:“对了,你上次提到的,你同父异母的兄弟,那位画家。我想去拜会他,听你的形容,他的阳光很有特点,那么今天应该是他的狂欢日。”

“哦,对,是啊——”我装作无可奈何般地拖长了声音,“可算有机会看一看鲜艳的阳光与色彩,他简直要把自己当做另一个透纳了,还大言不惭地认为我要错过一个历史时刻。”

亚瑟微笑着,我想他可能想起了谁。他资助过的艺术家也许非常多,也许现在有些人已经功成名就。仔细想想我居然有些嫉妒,太荒谬了。于是我问他:“今天你想去那儿吗?”

他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没有看我:“这么难得的天气,我应该邀请你去海滨度假,但你说的也不失为一个好提议——希望明天天气也会晴朗。”

我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充满欲望的笑容,于是两位绅士努力遮住了脸,又去行苟且之事。我没想到地下室也会有如此美丽的阳光,飞扬的尘埃就像亚瑟眼中泻出的星辰,我开始想为他写一首诗,真正的情诗。

 

 

 

那天我们玩了个尽兴之后,互相依偎着在地下室躺了很久。人们在街上行走的声音隐隐传来,小孩的哭闹声,女人们的争吵声,男人们的叫骂声,浪子的情话,妓女的下流笑话统统灌进我们的耳朵。我披着衣服,半搂着亚瑟,慵懒地抬起一个下巴,给他一个又一个吻。

第二天,阳光虽然没有那么惊艳,但依旧算是个不错的天气,大家都变得很慵懒。弗朗索瓦没有回来,我开始激动地动笔,坐在平日里弗朗索瓦描绘国会大厦的窗口,绞尽脑汁地为亚瑟写一些东西。但是,诗歌果然不适合我,我还是写起了小说。我努力把他塑造成最有魅力的男子,但不知我的位置何在。

吃晚饭前,我去了俱乐部。少数几个成员在高谈阔论昨天的温馨,并对世界的未来再次充满了希望。我没看见亚瑟,有些失望。现在我仍然只能通过俱乐部和东区那个地下室与他联系,事实上,我对他在很大程度还一无所知。毕竟我们相识不久,只是过于契合的身体让我以为我和他已经是老相识了呢。

 

当我垂头丧气的在附近一家廉价餐馆吃饭的时候,亚瑟才迟迟来到。他一个人走在街上,腋下夹着一幅牛皮纸包的画。他的神情平稳,温和,朱红色的嘴唇极为迷人。而最近,那上面都是我的吻。想到了这儿我有些得意,匆匆就走出了餐馆。

“弗朗西斯?你今天来得有些早了。”他扬了扬下巴,而我亲密地与他站在一起,“想去我那儿看看吗?今天的俱乐部太过夸张了,或许不适合你我。”

他沉思了片刻,颔首同意,顺便问道:“弗朗索瓦和你住在一起吧?”

“是,但他出去画画了,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我带着亚瑟来到了那充满着各国房客楼房,他好像对这儿很熟悉,甚至和房东太太打了招呼。看起来他资助过的人应该有很多都住过这儿。我带他进了我的房间,也几乎是在关门的一瞬间,在他嘴角偷走了一个吻。

“弗朗西斯,有些时候你还真是够缠人的。”他笑了几声,将画放到一边,开始四顾这个逼仄房间。我和弗朗索瓦勉强地放了两张床,而他的画都放在他的床上,画具和画板则被他背走了。

 

“我知道这个地方,窗口可以直接看到国会大厦。”他站在窗口轻声说着,而我好奇地看着他放下的画,“这是你买的?”

“啊,是的。”他收回目光,好像又对弗朗索瓦床上的画有些好奇,“一个天资平平的画家,但是偶尔能画出有价值的作品。我很欣赏他。”

“没想到你这段时间还认识了别人。”我啧啧着,过去搂住了他,而他低笑着推搡:“故友了,我们认识已久。”

 

我想我真有点喜欢他,因为每次想到他曾经认识的其他人,也许比我更才华横溢,俊美逼人,我的心中就会燃起嫉妒之火。这可太可笑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嫉妒过别人。但当我从他的身上讨要甜头的时候,我就会忘记一切。所以一旦我觉得自己有些异常,我就无赖似的想要吻他。

 

结果这时候,门被碰的推开,弗朗索瓦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绕过我和亚瑟,把背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放到地上,自己则整个瘫倒在窗边。亚瑟惊奇地注视着他,但依旧保持着优雅。

“人生最悲惨的就是一回来就看见你和一个男人调情。”弗朗索瓦懒散地开口,紧接着脱去了脏兮兮的外套,极为失礼地拆开了亚瑟带来的那幅画的包装。我有些恼怒,想要阻止他,而亚瑟阻止了我。

“哈,这就是这个对艺术饱含热忱之心,慷慨解囊的先生的欣赏水平吗?”弗朗索瓦嘲讽地扬起眉毛,“你的眼光真是令人惊奇,弗朗西斯。我还以为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人有多大魅力呢。”

 

亚瑟没有生气,而是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弗朗索瓦凌乱的头发和与我相近的面容,用一种非常亲切的语气问道:“那么,先生,我能看看你的作品吗?”

弗朗索瓦回以轻蔑的笑容:“请自便,先生。”

我盯着弗朗索瓦,又气又恼,还无可奈何,只能帮着亚瑟,给他展示弗朗索瓦的作品。亚瑟相当认真地来回看着那些不同寻常的风景画和人像。是的,除了光影特殊的风景画,弗朗索瓦还画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像。他的人像中的人物通常都不美,甚至有些残缺,你却没法一下指出残缺在哪儿。也许就是因为弗朗索瓦轻视一切,他不屑将那些人画得美丽吧。

 

亚瑟放下了那幅《在芒特枫丹野餐的一家人》,暗绿色的眼睛注视着弗朗索瓦,露出渊默的微笑。弗朗索瓦不满这种注视,但却只是戏谑地开口:“您有何高见?”

“我想,对于你来说,模特并不是人,只是物品。”亚瑟的声音可以说是愉悦的,他饶有兴致,娓娓道来,“是移动的色块,黑暗中的动物,有特点却没有魅力。”

弗朗索瓦的面部表情有了些变化,他瞳孔缩小,浑浊玻璃似的眼中开始出现一点点黯淡的光彩。他不再摆出蔑视一切的派头,而是苛刻,严厉地审视起了亚瑟,就像在观察屠夫肉铺上的牛肉是否新鲜。最后,他缓缓开口,就像只有最后一张牌的赌徒:“我和弗朗西斯说过,我绘画就像在承认一种罪行。”

亚瑟和善地笑了笑:“依我看,你是将罪恶变成现实。”

 

弗朗索瓦没有为他的粗鲁道歉,但他也没再对亚瑟嘲讽有加,这是个很大的进步。亚瑟开始认真欣赏那些画作,尤其是那些光影鬼魅而奇妙的,比如玻璃花房的天顶,落日一刻的塞纳河,雾气中的国会大厦和查令十字桥……我开始有些紧张,我不明白为什么。弗朗索瓦一声不吭地看着亚瑟,冷色的目中像燃烧着一团火。他从未从别人那里得到如此特别的评价,因为我才疏学浅,而大多数人对他的画了无兴致。愧疚地承认,我其实很害怕亚瑟会成为弗朗索瓦的知音。因为那时我才刚刚爱上亚瑟,我希望亚瑟只属于我。

 

我正想开口,亚瑟却又开始评论起那些雾气中的国会大厦:“我非常喜欢这些画,那些微妙变化的天光是最难捕捉的,但你很在行。我听闻有一群人,像毕沙罗,莫奈,雷诺阿他们也在尝试新颖的,与这有些类似的变革,你和他们——”

弗朗索瓦粗暴地打断了他,他的眼睛几乎刹那间充满血丝,那股咬牙切齿的阴狠劲儿就像要扼住亚瑟的喉咙:“不!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或许是在尝试些愚蠢的变革,但我是独一无二的!别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

无论是言语,态度,神情,弗朗索瓦都粗鲁极了。但亚瑟却不愠不火,继续着似笑非笑的态度:“我喜欢你的画,我会帮助你的,也算是减轻了弗朗西斯的负担。”

说着他拿走了他带来的那幅画准备离开,而弗朗索瓦冷哼了一声:“如果你选择资助我,你就不再需要这幅画了。”

亚瑟露出宽容的微笑,看了看我:“似乎在我来这儿的路上,这幅画不小心被吹到了河里,是吗弗朗西斯?”

我尴尬地苦笑着:“我以为那个人是你的故友……”

亚瑟无辜又沉痛地轻声说道:“我很遗憾。”

 

 

 

虽然在那之后,我与亚瑟并无间隙,但他询问弗朗索瓦的次数明显变多。当他发现我不那么愿意和他谈论此事后,他竟一个人去拜访弗朗索瓦,并且和他一起去看晴朗天气里河畔的夜空。我怅然若失,却又不好开口。弗朗索瓦之前就想雨天受潮发霉的木头,现在他的春天来了,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遇见亚瑟就喋喋不休。我都不知道他竟然是如此多话的人。

又一次在东区那张小床缠绵后,我没抑制住对亚瑟的不满,开始抱怨起来:“你真的非常在意弗朗索瓦。”

“他是一位非常独特的画家,他还有无痛症,谁知道画家到底多需要这个病症。”亚瑟的声音漂浮,有气无力。但此刻他乖乖地躺在我的怀里,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你爱他吗,亚瑟,你爱他吗?”

亚瑟微笑着没做回答,而我不依不饶地想听他的回答,就算让我心碎也好。但我不想逼问他,我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腕,亲吻他的指节。

 

“对了,告诉弗朗索瓦,我给他找了个画东区新教堂壁画的活儿。这对他可是个挑战。”惬意中,亚瑟忽然开口了,而我挑了挑眉毛,“教堂壁画?你觉得弗朗索瓦适合教堂壁画吗?”

“不适合,但如果耶稣基督创造了一切,那他也创造了自己的面孔。”

亚瑟的笑容里真的带着狡猾,我朦胧间忽然觉得,或许我不该认识他。

 

当我将这个消息转达给弗朗索瓦的时候,他正咬着画笔瞪视着他的新画作,转而凶狠地瞪着我。我无端地感到一股心虚,但还是做出无所谓的态度:“我想他希望你同意,而且那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

他松开那支可怜的画笔,转过身不再看我,冷哼着:“那么他就应该来亲自问我的意见,如果他足够有诚意的话。”

“你别得寸进尺,弗朗索瓦。”我皱着眉头,“我想亚瑟是出于他高尚的品质和你的特殊天赋才如此忍让你,他对你有恩,你应该尊重他。”

“别整天为你的小情人说好话。”弗朗索瓦那讨厌的轻蔑态度又回来了,他站在窗口,就好像国王站在城墙上,得意洋洋,“他欣赏我是因为我值得,而我恰恰也在尊重他,就如同我在尊重你。如果我对你们两个人不抱有任何的尊重,我们怎么会站在这里对话?”

我不想与他争辩,只能留下一句话让他看着办。我们的关系变得有些僵硬,或许是因为亚瑟。即使弗朗索瓦从不主动提起亚瑟,但我明白,亚瑟正在强烈地吸引着他。不得不承认,我和弗朗索瓦相似的不仅仅是面孔,我们或许有一小块灵魂相互重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猜想得到了证实。

 

 

 

在我又获得了一笔新稿费和母亲寄来的生活费后,已经快到了仲夏时节。法国和普鲁士已经开战了,我的一些好友上了战场,我却开始了盲目的享乐。但是在那个乏味的俱乐部中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令我有兴趣的影子,我不知道亚瑟在哪儿,他似乎也不希望我能找到他。我只能一个人去餐馆美美地吃上一顿,鳕鱼或者牡蛎,再加上甘美的干白。但我着实我不想一个人去,于是我决定回去换一套衣服,去参加一次黑暗降神会。英国那莫名其妙的哀悼热潮使黑纱都成为一种挑逗似的性感,新奇极了。

但是,在我参加黑暗降神会之前,神明狠狠地愚弄了我——当我推开那再熟悉不过的门扉时,我看见那扇普通的窗户,还有薄雾中的国会大厦。我看见弗朗索瓦和亚瑟在窗前接吻,热情又痛苦,天光降临在他们身上。弗朗索瓦的手狠狠扼住了亚瑟的脖子,绝望的力道就像是想在亚瑟身上寻觅他遗失已久的痛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朵硕大又臃肿的玫瑰花在房间正中央绽放,花瓣砸到墙壁上时像鲜血般地流淌着。我想,原来千百年来,资助人和艺术家的化学反应从来没有过变化,知己间极尽欢乐与惶恐中产生的情欲,就像《圣经》一样永垂不朽。即便弗朗索瓦是那般洋洋得意地说着:“爱情只是一种疾病。”他也不能逃离这个魔咒,痛苦不使他烦恼,亚瑟便来到了他的身旁。

 

我立刻关门离开,他们俩谁都没在乎我,因为门内还是一片安静,他们还在品尝对方的灵魂。我忽然像是溺水者一样靠着门板,大口呼吸。胡乱的思绪在我脑内穿过,我不知道我在那一瞬间到底看到了宇宙的尽头还是一个婴儿的梦境,亚瑟似笑非笑的朱红色嘴唇和勒阿弗尔的阳光在我的灵魂上灼烧。总之,在片刻死一般的体验后,我忽然站直了身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身板挺得笔直,像个兜里有点闲钱的绅士,正悠闲自得地准备享乐一番。

 

 

 

弗朗索瓦带着那轻蔑的笑容和一瓶威士忌去给教堂卖命,他还是对亚瑟闭口不谈。我也几乎不再和他说话,每天麻木地从床上爬起来,拿上我的东西,整天地坐在玫瑰树咖啡馆,盯着来往人群随意写着一些不入流的小说。我再也没去过世界主义者俱乐部,也好几天没见过亚瑟,但亚瑟先来找了我。他明明挂着亲切的微笑,我却从开始就觉得那是狐狸般的似笑非笑。

“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看你最近作品的评论都很不错。”

我礼貌又客气地点点头,微笑着:“托您的福。”

他要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打量着我的面孔:“我准备帮助弗朗索瓦将他的画寄到画展上去,从《在芒特枫丹野餐的一家人》和《勒阿弗尔的一天》开始。我想他很快就会震惊这个世界,而你,弗朗西斯,你是最早发现他的人。我想你的伟大也不会被遗忘,春天不会就这么过去,现在才是你和他的春天。”

我苦笑着,我无法在亚瑟面前伪装我的情绪,因为我已经爱上他了。我尽量清晰地告诉他:“我远不如弗朗索瓦有天赋,你更欣赏他,我能够理解。”

 

亚瑟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像是静默的河水,而他朱红色的嘴角扬起渊默的笑容。

他说:“不,弗朗西斯,你也非常欣赏弗朗索瓦,你甚至依赖他,他也同样依赖你。”

我有些诧异地盯着他,可他好像已经说完了话准备离开。他实在太过聪慧了,甚至某些片刻令人厌烦:“你为什么会自愿资助弗朗索瓦?你为什么能忍受他的粗鲁和轻视?当你们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伟大的灵魂才会尽数出现在世人眼中。”他戴上帽子,笑得优雅,“我欣赏你,也欣赏他——我在欣赏一个完满的灵魂。弗朗西斯,弗朗索瓦。”

他离开了咖啡馆,而我失态地站起身冲他大喊:“不!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但是,在远离故土的英国,我和弗朗索瓦好像真的迎来了人生的春天。对我的赞誉声和质疑声一同出现在伦敦的大街小巷,一时间来拜访我的人迅速增多,并且都积极地帮我出谋划策,让我搬离这个狭小逼仄的地方。弗朗索瓦精心挑选了几幅画参加画展,然后又在半醉的状态去教堂画画,并时不时地和亚瑟接吻,甚至做爱,我想。

我告诉弗朗索瓦,当他给教堂画完壁画后,我决定搬到一个更体面的居所去。他站在那扇窗户前,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依稀光芒下的国会大厦,没吭声。我相信那之后他这段时间的收入起码能付得起这间屋子的租费,就开始盘算搬家。亚瑟也积极帮我张罗,他干任何事都滴水不漏。我们很久没再交欢,那条新的羊毛毯子大概也已经旧了。

事情似乎都在照常发展,但是在那个同样令人焦躁不安的晚上,我在怀氏俱乐部喝干白的时候,亚瑟匆匆地过来,面带不忍的,轻轻地在依旧沉醉不知归处的我说:“弗朗索瓦死了。”

我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他,傻笑个不停,就好像谁讲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弗朗索瓦是在给教堂画壁画时候死去的。据说,当时他灌了自己半瓶威士忌,刚刚给耶稣基督涂好了眼睛。然后,就像圣明启示降临,他捂着肚子,无声地弓着腰,缓慢地跪倒在地上,手中的画笔在墙壁上给哀伤的天主留下一条长长的昏黑泪痕。

在圣父圣子圣灵的注视下,他死于因无痛症未被发现的阑尾炎。他死得无声无息,无辜至极,没机会跟任何人道别,甚至也没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做任何评价。明天,他的画作将在画展上展出,并如亚瑟所说,在震惊伦敦后震惊整个世界。

 

在亚瑟的安排下,弗朗索瓦被葬在了那所教堂的墓园中。他下葬的那天,空气闷热的就像凝滞了一样。来参加葬礼的只有我和亚瑟,我看着他在黑色与死亡簇拥下越发红润的嘴唇,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现在我不怕送死了,享乐才是一种慢性送死。葬礼结束后我告诉亚瑟我将在普法战争结束后回国,他理解地点点头。我们最后地握了一次手,在一棵槲寄生旁。

亚瑟离开后,我来到了弗朗索瓦没完成的壁画面前。报纸上已经开始报道他的消息,但是这幅壁画已经保不住了,教堂的人正在把这幅画抹去。我看见一个年轻画家,与弗朗索瓦相仿年纪,拿着调色刀一脸若有所思。有着昏黑泪痕的基督逐渐变成了白墙,伦敦的迷雾也再次自东区深处弥散而来,再度统治了这短暂的艳阳天。

 

 

 

在我离开前,弗朗索瓦在英国就变成了大师,他那极富戏剧性的死时隔多日却成了热点话题。人们开始来他的墓碑前纪念他,这距离他来到英国不过一年。不过一年中他失去了他的生命,而亚瑟将他的作品介绍给整个保守的世界并得到接受。

我站在他的墓前,听见旁边绅士们对他画中的阳光大谈特谈,但没人像亚瑟那样似笑非笑。有人跪在他的墓前哭泣,亲吻着他的墓碑。一切都在短短的时光中发生,并且将在短时间内被遗忘。这就是亚瑟所带来的一切。我轻松地想着,弗朗索瓦这辈子最遗憾的就该是错过了这一幕。我似乎看在他坐在石碑上,举着调色盘,一边嘲笑一边观察整个世界,又殷切地盼望着知己的到来。我们犀利似刀刃,每日都在渴望流血的灵魂。

 

1871年秋天,我离开了伦敦。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短暂精彩或许又毫无意义。今日回忆起伦敦,我还是只记得那统治一切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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