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otic Specta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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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戚顾>

原创第一人称注意

我流民国史注意

 

似是故人来

 

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说今夜真美

 

 

 【摘自轻舟著回忆录体小说集《同是过路》】


 

……在功德林,我住在一个四人间的牢房里。房中只有一个土炕,到晚上连睡四个人。被褥什么不算新,但保暖尚可。年纪最大的躺炕头,最轻的躺炕梢。我正好睡在中间。

 

挨着我的那个,几乎算是全功德林里年纪最轻的犯人,名叫顾惜朝,当年是军统上海站陈先生的手下大将。不过因为谍报人员的特殊性,外加他喜欢独来独往的个性,我们这帮战场上的很少知道他。听其他一些被关进来的军统特务传了不少版本关于他的说法,一个更比一个邪乎。但大体上,无非是“书生杀手”、“玉面修罗”、“风流暗花”等等这种噱头,大家听着图一个乐。

 

现在我仍记得那白瓷一样的脸和极为精致的五官。他长得非常俊秀,剑眉星目,英气中又带着点稚嫩,不像个已经三十四五的人。刚进功德林的那天,我就留意到他。凛冽的寒风中他穿着一身黑袄,腰杆挺得笔直,丝毫不显颓势。淡色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缝,常常在人群外隔岸观火,时不时挑起眉毛时发出一声嗤笑。

 

每每想起,都要感叹他真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唯一可惜的是他右腿在一次行动中受伤中弹,虽未伤及根本,但走路时总有些跛。顾惜朝生性傲慢,平日把那伤掩饰的极好。无论是什么寒冷潮湿的天气,都从未听见他抱怨过腿上的伤痛。

 

那天在牢房中第一次见面,是我麻木地抱着被褥进来,一个抬首,正瞧见他坐在炕沿,玩味地拿着手里的新发下的学习资料。察觉到我,他也抬头,露出一个笑容。

 

“《共产党宣言》,我倒是拜读过。‘赢的就是人民领袖,输的就是人民公敌’,这帮共党可真是理解个透彻。”

 

我一愣,也不知作何反应,只淡淡地跟这个未来狱友打了个招呼。

 

他一眯眼睛:“原来你便是石家庄守备区副参谋长。48年的时候,我曾经被傅宗书派到天津警备司令部津南第一支队,做了个保安团副团长。”

 

我当时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一副书生模样,竟然也曾上过战场。但顾惜朝抿着嘴唇,眼神变得有些飘忽。片刻后,又挑了眉毛,自嘲道:“没想到做了多年军统特务,却是在战场上叫共党给捉住的。最有意思的是,竟还有故人相见……”

 

那时我不知道他这“多年特务”有多跌宕曲折,后来在别人的传言中和他自己那些半真半假的交代材料、思想报告以及自我批判中得以一窥,就对他的印象便更深了。

 

……

 

好像是关进来的第三天,亦或者第四天夜里,甲班那边就有人闹自杀,还用的是管看守借的指甲刀。屋子里的一位师长冷哼:“要说他也是蠢,怎么死才能干净利落,可不该问问特务吗。”

 

功德林里军统各派系的人并不少,但顾惜朝似乎格外不受待见。他身上自然携着一股傲慢清高,连吃牢饭时绷直的后背和手举起勺子的高度,都仿佛带着一种独特的修养。军统内部,他的代号似乎是“七略”,神秘如一道暗影。

 

自打那个姓王的向共党告密留胡子的事,顾惜朝便更被疏远了一些。尤其是屋子里这位师长,对军统派系和军统中统狗咬狗的种种本就厌恶非常,平日两人相见更是没有好脸色。

 

顾惜朝悠悠闲闲地写着他的《论持久战》的读书报告,眼睛都没抬:“那当然。哪位有杀身成仁,以身殉国的念头时,可要先找我咨询如何下刀既快又不痛苦。否则,就只能没气儿了以后去那边讨教了。”

 

还有一日中午,在小煤山那边推车的时候,忽然有人聊起了从前身边的共党特务。顾惜朝双手环胸,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我以前还做过中央特科的人。”

 

我们纷纷侧目,而他则陷入回忆中,面上似笑非笑:“后来得知我‘叛变’,红组派人追杀。大雨天,那人还有心思质问我为什么背叛。好笑,我当时半个身子都进了汽车,冲他大喊;‘老子本来就是军统戴老板的人!’”

 

他喘了口气,脸上的笑容透着一些杀手的狠戾,继续说着:“他一心想在中央特科提拔我,甚至让我做未来的上海站站长,可笑,我要的又不是这帮死共党的东西!”

 

我明白,他已经完全回到孤岛上海的灯火之中。那张文秀的脸上,杀意与怀念并存,竟是一种可怖的温柔。想来是他的脸太美好,连这份杀意都显得动人。

 

……

 

我与顾惜朝算是较为合得来的,时不时闲闲地聊上几句。我是黄埔六期生,而他是十期生,念了一年左右便肄业,在这儿的众多黄埔校友中算是小老弟。我常常好奇他的经历,而他只是趁着有兴的时候会提及二三。

 

我知道他是江苏扬州人,一直得傅宗书老爷子提携,曾念过几年江南水师学堂,其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可小视。仅仅十六岁的时候,就和傅宗书的闺女外甥一起留美念书。本定五年,两年他就被叫了回来。那时傅表面上与日本人亲近,私底下和戴老板搭着线。后来40年时,他那外甥黄金麟在伪政府谋了个位置,而顾惜朝则早早被安排进了鸡鹅巷的特务培训班,后又念了一年的黄埔军校。

 

想想,那时他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我震惊之余,对他也有种对家中弟弟般的疼惜。可顾惜朝提到那段时间的时候,语气只淡淡的,不以为意。

 

当时那群教官,对他过于出众的长相气质也是皱眉。做特务自然是越普通平常越好,而戴老板倒是看重了他与傅宗书的关系,将他当作军统在上海的底牌之一。哪怕是军统上海站站长,也只是模糊知道他的代号“七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单独执行任务,亦或者像一道暗影般的漂浮在最外围,如协助刺杀胡、白、孙等。

 

我还注意到,他常常提到一个人。

 

早先,他从不会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只是说“他”、“那人”、“故人”、“共党卧底”等等。后来有一次批判会上,那几个军统特务,尤其是杀了瞿秋白的那位,都在那儿深刻详细地反思错误。而顾惜朝站上去,优雅地像是在发表竞选演讲,洒洒落落地说了大半篇不着调的谎话。旁边所长正按捺不住,他提到了一个名字。

 

我仿佛平白领受到了什么,竖起耳朵,明白这个名字就是“他”,是那位“故人”。

 

“我杀了戚少商。”他清晰而缓慢地说着,配着他清朗的声音,“用一柄宋朝的古剑,还是他送给我的。在1941年的11月。当时,上海很快就不再是孤岛了,我在中央特科潜伏一年有余之后将调任南京。这时候我接到了暗杀他的命令。我曾经将他当作最好的朋友,人间唯一的知音。而且,我也是唯一一个能杀他的人!所以我去了,在那个黑暗的晚上,用那柄剑……”

 

“顾惜朝!”所长提高了声音,“你不要胡说,戚少商一直活着!1941年,你是用匕首暗杀未遂,之后转移至南京!”

 

而我还恍惚在他越来越狂热的语调里,想起这个名字如此熟悉的原因。戚少商,不正是天津战役中第三三五团团长吗?

 

……

 

顾惜朝由于这份特殊的桀骜,没少被约谈。不过他倒是没像黄司令似的,一心研究什么“永动机”。该交的报告,他一份不落,用漂亮的书法,引经据典,写得满满当当。只是谎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蒙混了不少上面的视线。

 

我比起他,老实的多。无论是抗日还是后来的内战,大小战役都尽量写得详尽真实,外加算不上什么人物,也没沾麻烦。不过所长看出我俩私交不错后,却在我这里旁敲侧击,让我多对顾惜朝进行进行“思想教育”。我满口答应,心里苦笑,顾惜朝虽然话少,可开了腔便是舌灿莲花,怎么是我这种人“教育”得了的!

 

结果,能“教育”的人就来了。

 

经上头特批,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故人探望。先头是傅宗书,他很妥帖地跟昔日的战友们都打了招呼,鼓励他们“好好改造”。然后碰上顾惜朝,却不再多话,只是轻轻的一句:“晚晴去世了。”

 

顾惜朝轻微地一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傅宗书。而傅宗书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幽幽道:“如今我也不想瞒你。早在1942年,晚晴就已经逝世。只是当时局势微妙,事务繁多。我思量许久,便称她提前赴美,一直没有发丧。”

 

“所以,你一直骗我?”

 

顾惜朝一字一句地,用一种令我都感到害怕的凶狠目光盯着傅宗书。而傅宗书咳嗽几声,又摆出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现在还重要吗?小顾,你还年轻,是难得的人才。好好改造,为国家做贡献。”

 

“哦?为哪个国家?”

 

周边的谈话声淡了下去,而傅宗书呵呵了几声,笑着打哈哈敷衍过去。所长叫我赶快把顾惜朝领回去,在进监狱的路上,我看到他侧脸上流淌着的泪,脆弱的好像个孩子。

 

在那半月后,来的便是真真正正的“故人”了。

 

那天顾惜朝早上便称病卧床,而我在院子里,听着上头的讲话。

 

“——这位就是戚少商上校……”

 

我震惊地一抬头,而前头站着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身材结实,面色沉稳,一双有神的大眼在人群中环视。一言不发,便有种可靠感。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而戚少商置之一笑,同样用一个高高在上但又亲切的语气奉劝我们好好改造,跟几个老对手调侃几句,之后就皱起了眉头。

 

我明白,他在找顾惜朝。

 

所长询问:“顾惜朝人呢?”

 

我凑上去回答道:“所长,顾惜朝早上身体就不舒服,在休息。”

 

戚少商听到这儿,轻笑了一声:“罢了,该是我去看他的。麻烦你领路了。”

 

……

 

打开囚门的一瞬间,我欠身让戚少商进去。他迈开了步子,但停顿了片刻才真的落地。我正疑惑的功夫,这位上校却是感叹:“我还以为你要在开门这一瞬间冲上来杀我。”

 

而顾惜朝此时正神采奕奕地坐在炕上,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戚少商,也许我真的就杀不了你。”

 

明明该是示弱的话,他同样说得不卑不亢。

 

反应过来两人渊源之深,我闪身关上了门,快步离开了。即便内心疯狂鼓噪着想要查探到他过去哪怕一点影子,理智却告诉我,这两个人便是那种宿命冤家,别人即便是费尽心机也不会懂上一分的。

 

……

 

那天,他和戚少商谈了很久。我回到屋里的时候,只惊讶他的眉宇间仿佛找回了年少的灵魂,变得更加生动,活像个刚刚二十多岁的青年。而那头,戚少商和所长笑谈道:“他要和我各退三十里,再战一场胜负呢!”

 

之后,每年戚少商都会绞尽脑汁地找由头来上几次。除去公事公办的时间,他几乎都要去找顾惜朝。我曾听见他们在小煤山旁讨论美朝战事,真是势均力敌,才思敏捷。那时候的顾惜朝总要看上去年轻个十岁,活活要插上翅膀飞出去一般。

 

不过由于他一贯不甚合作的态度,第一批特赦名单中并无他的名字。大致在66年,67年,那帮高官都被搬到秦城监狱,而外头又出了大事之后,戚少商再没来过,监狱中的待遇也是一落千丈。看守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从原来“优待俘虏”的政委派头,变成了凶恶的叱骂,甚至刑罚。而顾惜朝那种关键时候绝不低头的硬脾气,更是受尽了折磨。他曾经叫人绑缚着四肢将近四十个小时,水米未进。后来被放回房间时,我给他喂粥,听到他唇边呢喃:“我这种国民党死特务会怕这个?”

 

这种苛待尚不算什么,戚少商忽然的了无音讯,或许是让他最难过的事情。我记得1954年,他刚刚四十岁,却不知为何那张脸还带着稚气未脱的天真。可后来,随着身体的衰弱,他终于也抵抗不住地衰老下去。我借口他与家中已逝的幼弟相似,对他多有照顾,可大多时候也是力不从心,只是苟延残喘。

 

时间就这样,艰难地熬到了1974年。

 

当时我已经定在第六批特赦名单里了,多方游走打听,得知这次名单中仍是没有他。可顾惜朝听闻只是哼了声,跟我讲他被审判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列了那么长的名单,有些我都没听说。我细细摘出了哪些人真是我杀的,并且告诉法官,我无罪。在那时我是党国的军人,军命在前,我无罪!”

 

然而戚少商出现了。

 

不巧,那天顾惜朝被送去动一个小手术。他的胃出了些毛病,让他很快地消瘦下来。我当时在他的床旁,看着那张已经饱经风霜的脸,唏嘘不已之时,戚少商出现在了病房外。

 

他甚至没有进来,病房的门半开着,一个影子模模糊糊地闪过。

 

“惜朝,我等你。”

 

顾惜朝闻言动了动,一双眼睛盯着门外,半晌都没有移开。

 

……

 

1975年,最后一批特赦名单,顾惜朝终于被释放了。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六年光阴,当时那个还带股年少轻狂劲的人,也是年过六十的老头子了。

 

而我定居在北京一个普通的民居中,一直等待着,渴望着他的消息。终于在那年黄埔的同学会上偶然听说,这个人要出来见天日了。

 

是个早春的下午,德胜门外功德林,原本的佛门重地,在宽宏地容纳了我们这些满手鲜血的人多年后,似乎可以得到一个短暂的清净。

 

我还在思量要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熬过浩劫的年代后,那个身影也显得倾颓许多。陡峭的风中,那些还未开花的枯枝下,已算得上年迈的戚少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凝神望着功德林的门。

 

忽然,我意识到,我不该烦恼那些见面的寒暄的。

 

门开了,一堆穿着军绿色袄子的人,微微颤颤地走到了这个迟迟未来的春天中。

 

我一眼就认出了顾惜朝,就像49年冬日,在一片萧瑟中不合时宜的红叶一样,他天生便有夺人眼球的特异功能罢。

 

然后他一步步,走向了戚少商的方向,神色是一片模糊。

 

正午的阳光暖了起来,我理了理衣服,缓慢地转身离开了。心中一阵酸涩,却也是在为那两个人由衷地庆幸。

 

在那些充满欺骗,背叛与伤害的年代的硝烟中走来,用尽半生的时光挣扎浮沉在家国之间,却还能在一个春日,仿佛两位少年一样并肩。何其幸也,何其幸也!

 

【笔者按:《同是过路》是根据祖父晚年口述回忆录改编而成的短篇小说集。在他的要求下,隐去和虚构了许多人物的姓名。本想在定稿后,经由他老人家过目纠正后再行发表,只可惜天意弄人,祖父已因肺癌过世。希望各位读者对这些过去的人与事,感叹便好,唏嘘便好,切莫追究,毕竟光阴已逝,物是人非】


 

有机会会写个下篇,大概就是当年顾惜朝的同事英绿荷逃到台湾后写得关于小顾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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