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
王耀是民国时期一个没甚名气的作家,而“我”是他的追随者,在他去世一甲子时的清明节留文缅怀
对中国近代史不甚了解,看个乐吧
行者无疆
远处的天晦暗不明,清晨平静无风。熹微的薄雾在水面上静静地蔓延又消失。忙碌的人们穿行在轻纱似的雾中,有条不紊的悠闲。江边有拾掇整齐的青年说悄悄话,将一片树叶吹到江中。没人注意有个天命之年的男人,静静地站着,温润的眼中有着忧伤,还带着些欣喜。
这样的场景,长久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即便距他去世已经将近一个甲子,即便我是在去世后快半个世纪才呱呱坠地,我对他,却有种老友重逢似的熟悉感,亲近感。
在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文学史上,鲜少能看见他的名字。即便提起“王耀”,有些学识的人总会觉得耳熟,仿佛从那些个名人传记的边边角角看过。新装修的书店,干干净净的书架的某个角落,或许有几本封面素净的《王耀选集》。
他巧妙地游走在时代的边缘,对整个文学界奔向现代的惶惶之路并无作用。在当代,更是被忘得干净。在学者研究的某些课题中,他可能是个小小的例子,来无辜地为那或深或浅的观点作证。
我第一次见他的照片,是幼年读《东方杂志》的旧本。里面有一页放了张文人合照,在刚修建不久的陕西省历史博物馆。他站在右上角,微微笑着的模样,显得很年轻。
拍这张照片的人是他的表弟王嘉龙,四年后的一个雨夜,他们俩在东江旁分离。他曾经深情又疲倦地在文中回忆那个场景:王嘉龙在匆匆之中紧握着他的手,像是要抚平岁月的每一条沟壑。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将要渡河的表弟却接近声泪俱下的对留在大陆的表哥说这段话,不知内心有多少无奈与辛酸。
东江一别之后,王耀再次踏上旅程。北上入蜀,对着川陕公路吟上一句:“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却不知十年后宝成铁路的穿山越岭。出蜀地再想去西安,却已有些奢望。无奈下回到东江,最后在南京遥遥的炮火声中息了性命。
当然,这只是他人生之旅的小小一部分。
两年来,我曾据他的自选集《行者之疆》,沿着他的步伐走遍大江南北,多数已经物是人非。他没有给他去的地方留下什么痕迹,却让我能很简单很轻易地想象出他曾在那里驻足停留,谦逊的深思模样。
清明时节雨,我终于到了东江。由于东江水电站的缘故,江上的雾更多了,像是某种文化的遗迹。
本该是祭祖的时刻,我却禁不住回忆起他的一生来。
也算不上一生,他甚少提及年少时候的事情,只知家境尚算殷实。父亲行商,手段高明。大哥子承父业,而他从小得了不小的自由。
他的第一篇文章《黄草秋秋》是二十五岁那年在北京写得。当时紫禁城刚刚成为故宫,也是首次下了架子任人观赏。青年的笔调很欢欣,透着股春天的朝气。
“……黄草秋秋,秋秋黄草。夕阳吞没了整个宫禁,却仿佛要吐出一个新时代一样。”
然后,他与父母双亡后来投靠他家的表弟一起赴欧游历。英格兰的剑桥,法兰西的圣母院,意大利的罗马遗迹,他都曾留下快活简短的记录,之中不乏各类旅行记事。
当时周游列国之学生,多少抱了些师法西方念头,反反复复对比着中西社会,拳拳爱国之心。王耀年轻气盛,自然亦有此意。可他的文章中,还是那些或壮阔或清丽的景致较多,给人以美学上的享受,有些莫谈国事的拘谨。
在罗马遗迹前叹为观止时,他曾提过想去美国西部,穿行崇山峻岭之中。然而他此生都未曾实现这个愿望。
归国后,他将这些散碎文章编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子,取名《行者之疆》,在家人的协助下,第一次出版。然后赴往敦煌,初次入蜀,沿长江而上,在武汉时恰逢宁汉合流。
他写了一篇关于热干面的文章,带了些隐晦的意味。
他终归是个爱国青年的,只是没那么进步。对红色的延安兴趣缺缺,可又在四年后的一二八事变的上海,详细地写了十九路军的事迹。文笔极为细腻,大有长进,脚踏实地,又热血沸腾。空话甚少,只在结尾处一句铿锵的“……我是行者,但中国可少几个我这样的行者。他们也是行者,但中国需要千万万个这样的行者。行者所踏之处,尽为国家疆土所及之处,尽为中华文化幽魂所在之处,尽为我民生活所寄之处,尽为文明圣火所燃之处。”
然后他重新编订了《行者之疆》,但很长时间没能出版。
抗战时期他蛰居云南,与王嘉龙一起记录些当地风俗,写了西南联大的风貌神骨。那时他还未到四十,却故作成熟似的,大赞这代知识分子的坚韧与治学精神。关于大学的散文他总共写过十篇,其中西南联大占了四篇。
抗战结束后,他家举家奔赴美国。大概是嗅觉太过灵敏,机会抓得当机立断。可王耀拒绝了,这个读书太多的小儿子的执着让王老爷投降。机场一别亦是永别,不知洒了多少异都的泪。
我不知道王耀那副温润模样下是怎样的勇气,还只是单纯的乐观。
之后他常徘徊于江南地区,在扬州城下写出无名人生中最有名的一篇《梦游广陵》,其新锐意识当让人啧啧称奇,像是受了卡夫卡,普鲁斯特不小的影响。
“……嵇康的弦断了,城门关了。有位外国歌手,就是那些酒店里常有的爵士歌手,穿着一身白羽装饰的衣服,在城门上招魂似的唱着,广陵广陵。”
局势,我已不愿多言。与他半生与共的王嘉龙看得清楚,却想与这位梦游的表哥撑到最后一刻,但还是在四八年靠着父亲的旧人脉去了香港。之前王耀是去过香港的,对晨雾中一块反光的寺庙檐神魂颠倒,又细细地追忆过一位蓝眼睛的修女。可他没去。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王嘉龙懂不懂他?答案是怀疑的。但总归,是别人强了太多。
四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很重了。
但他的笔调,却轻松,依旧宛如稚子。
“……我甚少审视我的生活。因为我觉得,这样悠闲,不曾为生计劳顿,纨绔又轻浮的一生是不值得回忆的。我已将自己拆散投入这个世界,只做行者。想来,幸好曾拒绝父亲安排的那门亲事。那位林小姐何等佳人,逃过我这等烂人,不知又遇到了谁……”
“……行者为谁?行者之疆于何处?我想我并没有答案。我这一生,也未曾寻找过答案,追随某种主义,只想行好事,如同梦游逍遥。行者之疆,有花花草草,有风有雨有艳阳高照。有大都市,有小乡村。有大海有荒野。有过去有未来。行者无疆。”
这是他的自选集,也是所有他的选集本中的最后一篇文章,《行者无疆》。
追忆暂且就到这里,这本是篇短文,我也未打算浪费太多时间于笔墨之上。我本不是文人,性情有些像曹操,兴之所至就下马,在石头上写下两个字,转眼便策马离开,将写过什么东西都忘到脑后。我亦是行者,天地之间如一缕青烟。
在清明时节追忆这样一位人物,看似毫无意义。可那份“行者无疆”的赤诚,每每让我泪下,总想着他,便还是写下了什么。外加近日某一堂妹在论坛抱怨,又多了几门课云云,还有某出版社又出版了多厚多厚的一本民国文人选集,让我费尽心思还是没找到他的影子。毕业在即,却只想消失在亚马逊的雨林里。
东江前,我想起他,仿佛某种无形的答案。
并非是谁都能有那种优渥的条件,但谁有一次属于自己的生命,然后起身上路。格调小了还是大了?黄金时代在否?还是莎士比亚那句话:我们命该遇到这个时代。
轻松愉快。
行者无疆。
二零零九年清明
*标题来自余秋雨《行者无疆》
*文中时间轴
一九零零:出生
一九二五:十月十日,故宫博物馆首次对外开放。王耀写下《黄草秋秋》
一九二六:旅欧
一九二七:八月二十五日,武汉国民政府迁到南京,史称宁汉合流。王耀写下一篇关于热干面的隐喻文章。
一九三二:一二八事变。王耀描写十九路军。
一九三七:全面抗战爆发。王耀前往昆明西南联大。
一九四四:陕西博物馆成立。王耀与他人合影于此。
一九四五:王家赴美。
一九四八:王嘉龙前往香港。
一九四九:王耀去世。绝笔文《行者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