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囚人<戚顾>
短篇，一发完
山中囚人
戚少商意识到自己迷路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下午，他和红泪红玉姐妹，赫连小妖，铁游夏他们约着一起去学校后边的一座小山玩。这座山上挺荒凉，不是什么旅游景点，也疏于管理，草木横生。不过年轻人胆子也大，满不在乎地背上包就出发了。
“啊！有蛇！”
刚进山，息红玉就尖叫了一声往后缩。被她拽着胳膊的红泪无奈，踢起一块石子：“你好好看看，那条小蛇也就一条蚯蚓那么大。”
息红玉脸上一红，依旧嘴硬：“那，万一还有……”
戚少商安慰了她几句：“山上，有蛇也是正常的，走路时候小心点就好。”
赫连小妖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就撺掇到红泪身边。戚少商笑笑，也不往前凑，就走到后面美其名曰殿后。
一路上嬉嬉笑笑叽叽喳喳，倒也没什么状况。
——本应如此。
反复走了有半小时回到原地后，戚少商确信，自己是在这个不大的山间迷路了。
“小妖？红泪？”
他扯开嗓子大喊几声，也只是听到几声单调的回音，无人应答。
此时天色渐晚，他也有些着急。手机没电，想着索性下山先回学校，刚刚走过的路却也是一点都找不到了。
戚少商轻声嘟囔：“难不成真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话音刚落，他听到一阵响动。
不，更像是……琴声，古琴声。好像是从一个不远的地方传来的。
这山中还有人家？不可能。他忽然想起学校里国风社摄影社的同学曾经提过，会带着装备取外景。说不定前面正好有人拍摄在外弹琴的视频？如此空山，也算是别有一番情致了。
戚少商又看了眼没电的手机，收起来往前走去。
……
戚少商踏出屋子的时候，一阵琴声从屋内传来。
他回头，一片夕阳暖光中，还能隐约看到那人一袭青衫。纯净的乐声在他素净的手指底下传出，点缀了这一片荒山。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又冷声道：“顾惜朝，你罪孽深重。我不取你性命，只将你就此囚在山中。会有人定时来照料你的饮食起居。除此之外，你不得出山见人，也不会有人来探望你。望你反思己过。”
顾惜朝轻挑起琴弦，乐声幽静又缠绵。
“此去即是永别——顾惜朝，后会无期。”
戚少商拂袖而去，踏碎一地光影。
夜幕渐落。
顾惜朝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是入秋了。
他的指尖落在琴上，却再也没有抬起。
山中寒鸦惊起，其声寥落。
……
戚少商看见了一个破旧的小院子和一间小房，房前一棵桃花树上长满了花骨朵。
现在，似乎并不该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他心中疑虑越来越大，心想着不会真要撞见什么神魔鬼怪吧，屏息一步步靠近那间小房子。
悠扬的琴声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忽然，琴声一滞。
“何人？”
话语间，已有一人踱步门前，大大方方地开了门。一头弯弯绕绕的卷发，还有一张俊秀素净的脸，一身飘逸的青衫。
戚少商好像被震晕了一样，失神了片刻。
开门的人微微皱眉，上下打量他：“何故如此奇装异服？”
天地良心，他戚少商虽说曾经是年少不羁，但上了大学性子可收敛不少。如今不过穿了一件普通卫衣和牛仔裤，怎么也算不上“奇装异服”吧。倒是眼前的人，明明是个大男人，还留了一头卷发，穿着文人似的青衫广袖。嗯，倒是非常适合他……
被那道目光一逼，戚少商才想起来要回应，讪笑了一声：“我是来爬山的，迷路了。你是在……”
他话没说完，对方忽然欠了欠身：“进来说话吧。”
……
屋内设施虽然简陋，却是干净整洁，充满了生活气息。窗边的土炕上放着一张琴，那边开了一扇的柜子中有几个酒坛。可，就是没什么摄像机，手机之类的东西……
青衫人一理衣服，又坐到了琴前，随手一抚。琴音就如同从他那白皙指间流出的清泉，令人神往。
“我今日忽有兴致，弹了一曲《秋风词》。没想到，确有稀客来访。”
戚少商更加疑惑，试探地开口：“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那人一笑，续弹起了那曲子：“怎么会？此处荒凉，毫无乐趣。我是叫人给囚在这儿的。”
囚？这门也无锁，他身上也没什么镣铐，附近更是没什么守卫。连他戚少商这样一个普通大学生都能来的地方，是怎么囚住这个人的？
戚少商再次真实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撞见鬼了。
他坐到了青衫人的旁边。在山中兜兜转转了一会儿，他也有些累了。
“你……被什么人囚在那里？又是为什么？”
靠，他为什么问这个，搞得像是在拍什么古装剧一样。戚少商话刚出口，心中就暗骂。他不应该对这个行事稀奇古怪的人有什么好奇，干脆知道了下山通路或者借块充电宝了事。
青衫人的声音伴着琴声，恍惚间，竟像是有一道烟雾无端升起。明明人就在眼前，戚少商却觉得，两个隔着一道似有若无的障。能够彼此看见，却又模糊，也无法触及。
“我曾为了功名利禄，千里追杀一个江湖上名头极盛的大侠。搅得江湖一片血雨腥风，死伤无数。后又逼宫，在大殿之前与那人决一死战。可惜落败。”
……听起来怎么像是武侠剧的套路？戚少商腹诽。
“然后，他就将我困在这里，要我孤独而死。”
琴声猛地一转，原本悲戚的《秋风词》，刹那间平添了几分《秋鸿》的意境。
“我顾惜朝怎可如他所愿？”那人本来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却只是显得他眼更亮，唇更红，笑容更加惊心动魄，“我要等他先死，又或者等他来杀我！”
顾惜朝？
戚少商感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倒是挺好听，又很有意境的感觉。和眼前的人正相配。
顾惜朝一甩袖子，离开了琴前，站在陋室之中。他身形挺拔，丰神俊朗，总是惹人移不开眼睛。
“我一直在这里等他，等到赵佶那个皇帝都被人赶下了台。哈？连他楼中的弟子都觉着我可怜，劝我逃走算了。但我知道那人还在躲着我——我偏要等他回来，看看他在等什么？”
“等等。”戚少商有些听糊涂，好像又有些听明白了，“你说……赵佶那个皇帝被人赶下了台？”
顾惜朝回头挑了挑眉：“怎么，这事连我这山中囚人都有所耳闻，你竟不知？瞧你一身奇装异服，莫不是来自西域边陲？”
戚少商历史不算很好，却也知道赵佶是北宋的皇帝，在靖康之变中被金人俘虏，屈辱北上。
他望着顾惜朝那张疑惑的面孔，艰难地开口：“你……你是宋人？”
……
那几年，戚少商没有一次想到了顾惜朝。
他忙着联络所有正道势力，抵御来势汹汹的金人，几乎夜夜不眠。同时又要和杨无邪一同安排金风细雨楼势力的转移，以作万全之策。
当他再度执起宝剑时，已感到一阵力不从心。高楼之上，城中仍是灯火几重，人家热闹。他一身考究上乘的白衣，看似潇洒，心中只余寂寞。
他对杨无邪叹气：“……我这几日常常在想，大宋，莫不是真气数已尽？”
杨无邪回答得却是平静：“楼主将楼中兄弟家眷及时难移，我以为是明智之举。金人虽势如竹破，趁机吞并整个大宋，也是颇有困难。”
戚少商又叹了口气，拔出宝剑。“痴”在月下泛起一片冷光，似乎比月色更清练。
他终于想起顾惜朝了。
“……他如何？”
杨无邪只沉吟一会儿，便反应过来。
“回楼主，仍旧是一派太平。前几日，去送粮食的楼中兄弟都劝他逃离山中另谋出处，顾公子执意拒绝。不过此山荒芜，金人应不会留意，可保他性命无虞。”
戚少商猛地一挥剑。
月亮仍好好地悬挂在天上，清冷地望着俗世万千。
“听闻他自己也有一亩三分地，以后将最后几个常驻在那儿的兄弟都撤回来吧。现在楼子里缺人手，而他顾惜朝断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杨无邪看了眼戚少商的背影，淡淡地回应：“是。”
……
“怎么，你是金人？来杀我吗？”
顾惜朝直视戚少商的双眼，做出几分防备的姿态。但很快又察觉事有蹊跷，向他走了几步，探究地望着戚少商的眉眼，和脸上两个不太明显的酒窝。
“你看着倒是十分面熟。”言罢，还笑了一声。
戚少商感觉脑海里一片轰鸣，不知是因为刚刚顾惜朝的言语，还是那瞬间的一笑。
“……你，已经多久没见过别人了？”
“我也数不清了。山中日月长，我早就不在乎了。”
看着戚少商凝重的表情，顾惜朝也逐渐反应过来，开口询问：“现在是……？”
“现在是，公元2017年。”戚少商一字一句地开口，“距宋徽宗被俘北上，已有近千年了。”
“哈！”原本一直屏息的顾惜朝短促地一哼，好像要开口说“这是什么无稽之谈”。但在戚少商的注视下，只是默默地回到了琴前。
“你说得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这是他上大学的第二个秋天，早上，他刚刷了一下微博，十九大的信息铺天盖地。
顾惜朝的手搭在琴上，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呆滞地望着窗外结满了骨朵的桃花树，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开口：“我看了这棵树多少次花开花落，却没想到，千年时光便真如此度过。原来他囚我的地方，还是个桃花源。足够不问世事，还能山中一日山外一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
戚少商想问，你在说什么？却发现顾惜朝抿着嘴唇，没有作声。
他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有人在吟诗，好像在很远的地方，站在血与火之中得意地笑。
还穿着一袭青衫……
“这么说来，我多半是个孤魂野鬼了。”顾惜朝压下一根弦，看着戚少商，“你不怕我？”
“不怕。只不过……”
当然怕。他可是生长在新中国，信仰马克思主义和唯物辩证法的普通青年，从来没接触过什么怪力乱神。他当然怕。
可是戚少商只是望着顾惜朝的眉眼，慢慢地说：“只不过，这也说明，将你永远囚禁在这里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你没有等到他。
……
顾惜朝又弹起了琴。
这次定不是《秋风词》。戚少商不懂音律，也不知是什么曲目。只是好像在琴声之中看到一片剑光，又闻到一阵酒香。
这曲子不缠绵，也不哀戚。高潮部分，反倒充满了欢欣和志得意满，意气风发。顾惜朝青衫微扬，低垂着眼睛，脸上也渐渐多了几分笑意。
一曲罢，仿佛眨眼之间。
“好短的曲子。”戚少商张口，方才惊觉自己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低哑了很多。
“旗亭一夜，本就是转瞬即逝。”
顾惜朝移开琴，出了门。戚少商也跟在他身后。
日暮西山，天际万千晚霞，风沙俱静。桃花树上的花骨朵好像攒着一股力气，要在瞬间绽放一般。
“你说得对，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只有我，呵，死了，居然连灵魂都被他留在了这里。真是可笑。”
一阵轻风无端而起。顾惜朝捋了捋头发，看着晚光将近，又垂下了头。
“你……”戚少商想要说点什么，又发现他根本无话可说。
“……而且，我也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和名字了。”
太阳正在沉没，最后一道光，猛地在这世间一晃。
“顾惜朝！”
戚少商大喊了一声，而刹那间，一阵大风吹过，顾惜朝的身影瞬间化作一道烟尘。戚少商拼命伸出手想要拉住那块袖子，却只有一股沙子在他的指缝中流了出去。
大风只持续了几秒钟。
戚少商却在那几秒钟里，想起了很多很多。
……
“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戚少商，你还不魂飞魄散！”
“记住，是你在逃！”
“——这是江湖武林最负盛名一战！”
“他的命太轻贱。”
风中，所有的桃花一同竭尽全力地绽放了。花瓣漫天飞舞，与那幢小房子一起，也逐渐化成了一道青烟。
青衫人手执长剑，走过满地的鲜血，深深地望着他。
“桃花依旧笑春风。”
……
戚少商再次想起顾惜朝，已是在临安城中了。
金风细雨楼在这半壁江山中，更是中流砥柱。他已经不记得他几日几夜不曾休息，又见了多少人，打了多少机锋。
亏得红泪再见他，居然还说：“你仍是当年模样。”
闻言戚少商苦笑，若依着当年少年意气，早就死在战场硝烟之中了。如今楼中满身绮罗，与权贵推杯换盏之人，面容怎么可能丝毫未变？
黄昏之时，他登楼而望，手里拿了一杯温润的酒。
杨无邪上前，轻声：“楼主，顾公子前日，已经去了。”
戚少商看到市井之中，有男孩在叫嚷着，被母亲给拉了回去。
他饮了一杯酒。
“哦？他……如何去的？”
“顾公子这些年疾病缠身，体质大不如前。不过，去得还算安详。”
“他可有留下些什么？”
“没有。”
戚少商把玩着精巧的酒杯，对着落日高举，又慢慢地放下了手臂。
过了很久，到杨无邪正想再次开口的时候，戚少商才继续发问。
“那把琴呢？”
“楼主与顾公子诀别之日，公子就把琴给砸了。”
戚少商的手颤抖了一下。
杨无邪看着他：“楼主要去见见顾公子吗？从临安城到那儿，快马……”
“不见。”
他又倒满了一杯酒，举杯敬给斜阳。
可惜在他一饮而尽后，睁眼，只看见满目黑暗。
……
“老戚？你怎么在这儿？”
随着赫连小妖一声大喊，几个人都凑过来。铁游夏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息红泪叱了一句：“手机也关机，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吗？”
刚刚还有些着急的赫连小妖翻了个白眼：“我就说这种小山，戚少商肯定出不了什么事。我们不如直接忘了他去玩呢。”
“少商？”
戚少商扶着旁边的树，抬头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
离他最近的铁游夏吃惊地多看了他几眼。
不知道为何，他感觉戚少商好像已经苍老了很多。
“走吧走吧下山吧，这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这次戚少商先走，可别跟我们玩失踪了。”
簇拥着向下走的时候，戚少商又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破败的房子园子，没有琴声，没有一个青衫广袖的人。
但有一棵桃花树，可惜秋天，只是满目凋零。
余下的，是在刹那间统治一切的，比夜色更深的黑暗。
……
世间已无顾惜朝。
戚少商回身，向山下走去。
老戚把小顾困住，然后狠心不去见他这个设定，来自公路飞行太太的脑洞
世间已无顾惜朝，何苦又要让戚少商背负着所有记忆继续活着呢
因为这样真的很爽
顺便附上《秋风词》全文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